第二十九章 东华_赤心巡天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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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东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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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该这么问。”

    鲍玄镜静了片刻,忽然咧开嘴,笑出灿白的牙齿。

    只换来这样一个回答!

    这二十二年的经营,着实是有些好笑了。

    他抛了二十二年的媚眼,表了二十二年的忠心,究竟都给谁了?

    那个号为荡魔的,统共才在齐国待了多少年?!

    皇帝却没有笑。

    东华阁在很多人心里都是特殊的。

    但对大齐天子来说,它的特殊性只在于……这是一个读书的地方。

    他自己是手不释卷的,东华阁里堆满了书,每一本都翻皱。他把读书视为政务之余的放松,与今人斗,与前人论,其乐无穷。

    他的长子也常在这里读书,他休朝小憩的时候,就在这里顺便考较课业。后来的姜无弃,从娘胎里带出寒毒,朝不保夕,他也常常养在身边,亲自看顾。他看过的书,姜无弃都会跟着翻一遍。

    东华阁之所以是暖阁,就是为了养姜无弃的寒体。

    他本来什么都不想再说。

    但现在看着殿中的这个年轻人,彻头彻尾的“人”,莫名又有了几句提点的心情。

    大概因为这里是东华阁!

    “在鲍易和田安平之间选一万次,朕还是会选鲍易。哪怕是已经死了的鲍易。”

    “这选择并不在于双方的实力、未来,或者别的什么价值体现,而是选择本身的意义。”

    “朕永远选择国家秩序,选择忠国之心。选择一个把齐国放在心里的人。”

    皇帝慢慢地道:“至于你和姜望……这根本不是选择题。”

    “姜望会怎么做,他一路走来,已经给出了答案。鲍玄镜会怎么做,在人间的这二十二年,你也给出了答案。”

    “朕疑天下也不疑他。”

    “朕信天下也不能信你。”

    “你说这算选择吗?”

    “你怎么敢这么问?”

    姜望哪怕登临超脱,也是心有齐国的超脱者,不会视齐为草木。

    鲍玄镜呢?

    在他超脱之前,皇帝有信心驾驭这把刀。在他超脱之后,皇帝并不相信他会为齐国做些什么。

    他日尊卑异位,说不得他鲍玄镜,也要大齐天子在门口等!

    “我会这么问,是因为我对您仍有期待。”

    鲍玄镜抬高声音:“我期待一位真正的六合之主,有保护国家忠臣的担当!姜望就算再好,他已离开齐国,对于齐国他就什么都不是。”

    “而我,我已经把自己跟齐国绑在一起,我同样潜力无限,我能为齐国做任何事情。姜望能为您做的,我也能。姜望不肯为您做的,我却肯!”

    皇帝波澜不惊地看着他:“齐国当然会在任何时候保护自己人,前提是你做对了事情。鲍玄镜,你能为齐国做任何事情,但你任何事情都是为齐国所做吗?”

    鲍玄镜摇头失笑:“对错在陛下心里真的重要吗?您这样的霸国天子,当世雄主,内争于权,外争于军,难道是一直做正确的事情,才走到今天?”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那人又有多少事情是为齐?”

    “陛下,该有选择了!”

    “若是顾虑到那人现在的实力……”

    “上届黄河之会他已叫列国生忌,陛下心中不会没有掂量!”

    他往前走:“现今六大霸国主导神霄战场,在大战期间,让他出点事情,又有何难?”

    齐天子在那堆积如山的奏章中,抽出一张已经批好的,丢在了鲍玄镜面前:“最新战场情报——姜望正在【大赤虚劫至真天】,决战虎伯卿和帝魔君,剑横妖魔两大圣!”

    “碍于星穹隔绝,消息迟滞,现在还没有结果。”

    “但风华真君正寻路而往,博望侯已挥师待发。”

    他的身形微微前倾,似要看清楚案前是怎样一个人,怎样在思考。“你是说……朕应该帮你对付这样一个人?还是在种族战场上?”

    “对上这样的对手,他不死也残!”鲍玄镜冷静地道:“在君王的天平上,难道臣不是更有份量了吗?”

    “你以为皇帝是什么位置?”

    皇帝似乎有一声轻笑,但太淡了,好像并没有出现过。“天下人在乎对错,朕就必须也在乎。”

    “天下之心,莫非君心!”鲍玄镜终于开出真正的条件:“绝巅至超脱,是一步之遥,也是永世之隔。姜镇河看起来很接近,仍千万里不能量度。陛下应当清楚,臣才是更接近的那一个。设使我成超脱,则齐国天海之憾可弥,您仍有机会,能求六合匡一!”

    齐天子似是叹了口气:“朕跟你说这么多,你好像并没有听到心里去。”

    “朕说什么来着?”

    “天子之心,实是天下之心。”

    他抬起大袖,将案上堆着的其中一摞奏章,尽数推到了地上!

    “你看——”

    “齐国已经做出了选择。”

    鲍玄镜的眼睛何等敏锐,满地奏章虽凌乱,一旦脱离皇帝的遮掩,便都尽入他眼中。

    他看到一篇篇措辞激烈的奏书,好像都很担心皇帝做了愚蠢的选择——他鲍玄镜,是错误的那一边。

    一字字一句句,都往他身上敲。

    朝议大夫易星辰——《谏上书》。

    近海总督叶恨水——《逐冥神书》。

    定远侯重玄褚良——《幽犬吠于临淄,割寿不能安鞘》。

    静海郡守晏抚——《国失武安,路遗白骨》。

    ……

    其中措辞最重的,却是摧城侯李正言的奏章,文题是《时无竖子,竟使野魂成名!》

    都不说时无英雄……

    而说这个国家连竖子都没有了!竟要让一个幽冥神祇降身来充当国家栋梁!

    堪为天下笑柄!

    皇帝的声音道:“举朝谏书近百封。”

    “其中不乏名列政事堂、兵事堂的顶级权力人物。”

    “这还是你白骨尊神的转世身份,尚未公诸于众。”

    “昔日姜望誓诛邪教,东国举国逐无生,一夜之间,邪祠绝迹。”

    他问:“还需要朕去朝野听一听,东国百姓偏心何人吗?”

    鲍玄镜看罢这些,听罢这些,却只道:“幸他离齐!不然陛下您如何安枕?”

    天子一时也沉默!

    站在人君的角度,鲍玄镜这样的臣属,的确要比姜望更好用。

    鲍玄镜说得也没错。

    恰恰是姜望已经离齐了,他才能说出那句“疑天下也不疑他”。

    多少半生忠良,得权而佞。多少大奸似忠!

    贺崇华弑君之前,也称当世圣贤。

    天子岂能不疑呢?

    今夜实在漫长。

    皇帝真切地叹了一口气:“或许你什么错都没有犯。”

    他在凌乱的长案上,抬了抬大袖:“但你不该承认自己是白骨。”

    “我没有承认!”鲍玄镜高声!

    “你没有承认吗?”皇帝看着他。

    鲍玄镜怔了一怔,摇头自嘲地笑了:“是的,我现在承认了。”

    “回去吧。”皇帝终于失去了谈兴,重新摊开一本奏章,重新提起朱笔:“府里有人在等你。”

    鲍玄镜孤独地站在殿中,他的视线往前抬,刚好看到那张石屏风,刚好对着石屏风上的众生图。

    他摇了摇头,又笑了笑。

    泱泱东国,自有制度。

    天子是制度最坚决的维护者。

    皇帝要杀田安平,但不会亲自拿刀杀。

    而是让郑商鸣去审。

    要明正典刑,公开公正,要天下信服。

    今夜东华阁的沟通,双方都没有达成目的。

    但皇帝也不会亲自杀他鲍玄镜。

    鲍玄镜可以死,但白骨降世身的身份,不宜公诸于世。

    那么今夜是谁在府中等呢?

    鲍玄镜脑海中只是轻轻一转,便放过了这个问题。

    因为他不打算回去。

    他笑,大声的笑。

    笑自己机关算尽太聪明,笑这世间谁又不是?

    与七恨合作,是与虎谋皮。同姜述合作,也没什么两样。

    归根结底,是他初临人身时,视角过于高上,小觑人间,留下了不得不补的漏洞。结果越补越漏,乃至被【执地藏】牵动,又入了七恨眼中。

    若他一开始就割舍过往所有,老老实实做鲍易的贤孙,规规矩矩走世家公子的轨迹,谁又能揪出他呢?

    回首前事,难免是遗憾的。

    但经历了遗憾,才真正懂得“人生”。

    笑罢了,鲍玄镜开口道:“臣欺君是死罪,君欺臣又如何呢?”

    “陛下之所以让我府里等,是在等至高天境出结果。姜望若是不幸,枫林城自然没人记得,我身上的麻烦就没了。却在这里说什么对错!”

    “但您觉得姜望会赢。”

    “我视他为对手,又何尝不认可他的胜利?我不可以再等,必须要为自己争。”

    他咬着牙:“这是我走到您面前的原因。”

    “勇气可嘉,非常聪明。”皇帝看着奏章道:“就是小气了些。”

    也不知是在评价那封奏章,还是评价鲍玄镜。

    “是啊,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

    鲍玄镜看着长案后的大齐天子,惨然笑着:“从始至终你只留给我一条路走——”

    “让我奉献自己的超脱希望,把它交给齐国。而我只能任凭宰割,用自己再无利用价值的生命,考验你作为皇帝是否会守诺。”

    “哪怕这次侥幸活下来了,也只能去等下一个机会,等你超脱之后或许会有的怜悯。”

    他猛地又往前:“姜述——你以为我为什么来人间!?”

    从入殿到现在,他已经走近皇帝四步了。

    这是一个很不恭敬的距离。

    当然他的不恭敬,已经先在称呼上体现。

    但皇帝的目光只是定在奏章上,根本不曾移动半分,手上朱笔轻轻地圈了圈条目,翻过一页去。

    随口道:“你如果没有走这一步,灵咤是你的上限,血雷公是你的结局。”

    所谓“幽冥神祇”,在幽冥合世的现在,实在并不难杀!

    “那微臣换个问题吧。”

    鲍玄镜最后一次又称臣,他拱了拱手,终于抬眼,放肆又狂妄的、看着大齐天子的脸。

    平天冠旒珠下的阴影,第一次被他驱逐!

    这位皇帝是中年人的样貌。五官着实协调,年轻时候肯定是个美男子。现在添了风霜削刻,却更具风仪了,有时光赋予的魅力。

    而他问——

    “您亲征【执地藏】,求武帝超脱未可得……今伤愈否?”

    “偏颇”一词,可溯源至《尚书·洪范》里的“无偏无陂,遵王之义“。

    “陂”通“颇”。

    “偏心自陂”就是这么个意思,望文当知义。

    ……

    感谢书友“雨天微冷”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64盟!

    周五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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