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篱栏公子_初入尫界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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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篱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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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柳姑娘保持似近似远的距离,无法平衡的矛盾几近将他毁灭。柳姑娘也因此深陷痛苦之中,她想就此舍弃,与彦公子断绝往来,但那怎么可能;想努力争取,又进退维谷、无所适从。也是在那段时间,柳孟肴带他回到自己从没敢回去过的故乡,帮他争回了全部家产。除了亲人们的坟墓,彦如悔对家乡其实没多少眷恋之情,他将争回的家产悉数变卖后,和柳孟肴回到桃园。此时的他无论家资或才能,都不再需要依靠任何人,但他并没离开柳家,而是比以往更为勤奋。

  彦公子的前景变得前所未有的明亮。

  不管彦公子的人生如何改变,他始终时刻忘不了残败的寺庙,忘不了那一夜在破房子里和朋友们的恶行,行将死去的住持看着慧慈逃离时,那悲恸的目光。对柳姑娘的爱越深,这些景象愈加明晰。他一次次回到那破庙的山上,沦陷在残砖断瓦的深渊。当变卖家产回来的那个寒冬,他开始盘算着如何将这笔钱用来重修寺庙。冒着凌厉的冻风,再次穿过竹林,沿着曲曲折折的雪路爬到庵门前,庵里传出有气无力的咳嗽声。他想可能又是某位落难的人在庙里躲避风寒,当他进去后,却发现是一个女人躺在大堂歪歪斜斜的佛像前。不是别人,正是那夜差点被他同伴侮辱的女尼哆嗦着卷曲在一堆干草堆中,草堆覆满薄薄一层从庙顶飘下来的白雪。彦如悔慌忙喊着慧慈的法号跑过去,把她抱起来,脱下披风紧紧将她裹住。女尼微微睁开双眼看着这个泪水汩汩下流的陌生人,那慌乱的一夜太过短暂,她不可能记得彦公子是谁,也没精力去追究他为何知道自己早已没用的法号。相隔十年,尽管她才四十岁出头,但已经头发尽白,苍老如花甲老人,过中不知道经历了怎样的苦难。彦如悔在大堂生了一堆火,将随身带的食物给她吃,准备带她到镇上寻找最好的医生给她医治。但坚持到后半夜,她还是静静地离开了,像老住持那样,无声无息闭上了双眼。他把慧慈埋在尼姑庵侧面的空地里,从此之后打消了下山的念头。

  彦公子失踪的消息不胫而走,在当地传得沸沸扬扬,最受伤害的还是柳姑娘,但她丝毫没有表露出忧伤或疑惑来,平静得仿佛任何事情都没发生过。有人说他是卷了柳家的钱财跑路,有人说他到京城谋官去了,各种流言蜚语传到柳孟肴夫妇耳中,他们从不辩解什么,尽管他们知道所有流言都是子虚乌有。

  柳孟肴知道彦公子离开时,除了随身携带的平时用度,非但对他家的钱财丝毫未动,连自己变卖家产的钱也都分文未取地放在桃园中。还有所有他进士及弟的榜文和身份证明也原模原样摆在书房里。但寻遍各地也徒然不见他的踪影。冬去春来,柳姑娘变得异常沉默了,从前的那种内心矛盾和挣扎也变为深切的思念之情。桃花艳艳,她坐在纷飞的花雨下,含泪写下了悲恸万分的《侍鸾》,此情却无处寄托。(《侍鸾》全句为“落花恹恹,春水年年。与君在侧,衣袂翩翩。何君之别?无失无怨。何殇及此?月影寒泉。”见第四回内容)”秋夏之交,人人都说在当地各村镇出现一个化斋的僧人,那模样看起来与彦公子颇有几分相像,只是要比他老很多。柳家十分坚信那无疑就是彦如悔,柳孟肴派家丁到各村去打听,但柳姑娘务要亲自去寻找,两父女在百里外的村子遇到了他,一身灰旧的僧衣,又老又颓废,完全不是看透世情出家的样子。他正在一户穷人家门口化斋,见到父女俩,连钵都没来得及拿便跑得无影无踪。那窘迫的样子使柳姑娘倍加心酸,从此不愿意再见到他,连提都不想提起,只是她比以往更沉默了。老两口看在眼里痛在心中,暗中派人打听到了彦公子落家的寺庙,柳孟肴独自上山,走进那座丝毫不曾改变的破庙,等彦如悔回来,他们彻夜长谈,彦公子死活不肯告诉他为何出家,他内心的悲戚和对柳姑娘深深的眷恋是柳孟肴无法看到的。无奈之下,柳孟肴把他变卖家产获得的全部银票和最后一次资助他的许多银两放在佛榻前便离开了。那夜彦公子哭了整整一夜,他并不明白走进自己阴暗的心里已经太过遥远,那里乌云遮挡着一切的光亮,愈往里走愈是无能的懦弱和退却。当一个人因过去而无法直面将来,还有什么词比“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更适合形容呢。

  柳家人再不提起他来,事实上当地的人慢慢都很少提及这个人,柳孟肴没再踏足那破破烂烂的寺庙。

  彦如悔自封法号了凡,他把所有钱用来修缮寺庙,开通了山后那条十曲九转的山路。并将原来的庵名“紫林庵”改成了“林庵寺”。陆续有僧人相投,也有新出家的,香火渐渐繁盛起来。院房扩建,庙门也增高增大了很多。又是十四年转瞬即逝,他再没离开过寺庙,也不再关心寺庙之外的事情,过去的多少人情世故和悲欢离合,仿佛只是些许尘埃被他拂拂衣袖、念念经文便一笔购销了。

  临近四十岁,由于内心平静,少出庙门,斋食清淡,了凡和尚保养的很好,那种遁入空门便事事不关己任的自私与无知让他更有了一幅略微发福的身体和缓慢而优雅的谈吐。讲经论道,在烟云袅绕的禅房里说出世,给别人开悟因果轮回,谈感恩戴德,光大庙宇的荣光环绕其身,使他全似一个无与伦比的圣佛(对了凡和尚的讽刺,无异于是对那些假借深情却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的最有力的鞭笞,这不仅是内心的矛盾,更是他人各的矛盾,看及此处,不禁为柳姑娘悲愤落泪,凄然,凄然!)。柳孟肴看得非常清楚,其实彦公子只是给自己的内心找到了一个阴暗而舒适的藏身之处而已,他那件看破尘世的外衣遮挡着人的自私的本性,使其生根发芽,在不问尘事的空气中生长,这也是柳家人从不踏入他的寺庙的原因(曾经慧眼识其真,如今依然慧眼识其伪)。但有一天,柳孟肴还是忍不住走进那道光芒四射的庙门,他无心欣赏亭台水系的幽静院落,更无心驻留别致寺景。通过层层转告之后找到了凡住持——毫无疑问他已升任寺里的最高住持,了凡住持看着昔日恩人,六十岁上,但真的老了很多,显然这十四年里他操了不少心。他告诉了凡这些年里生意和身子都每况愈下,由于儿子经营不善,流云坊五年前就关闭了,桃花山一带的地产也抵押出去,年年亏损的布庄酒店难以维持,等卖掉桃花山最后一片地产还了债务,他打算抽身出来,好好地安度晚年。柳孟肴凄楚地说着,彦如悔表现得出奇平静,他给柳孟肴讲超脱,凡尘世的都是虚妄,色即空空即色等,所言所讲和那种出家后习惯低垂的眼神让柳孟肴非常不自在,他们没交谈多久便沉默了,话不投机的感觉首次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高耸的墙。在他们的言谈中只字未提柳姑娘,尽管柳孟肴看到庙门两侧的对联,已然明白彦公子内心的真实,但也知道这个早已披上袈裟的了凡大师不会再提起她的,最后他失望地离开了,走到门边准备开门出去时,彦公子才抬起头来,嘴唇颤抖着问柳姑娘这些年的情况。

  问话短而低沉,却像一敦巨大的石头砸在柳孟肴心里。

  那是种什么感觉?他仿佛又看到了从前那个拘谨朴实的孩子。当彦公子得知柳姑娘的情况后,他腾地站起来,撞翻了几案也全然不知。但这样的激动并没持续多久,之后他便近似木讷地听柳孟肴说:柳姑娘一直精心呵护那片桃园,和学生们相伴相随,也常常到桃源洞痴痴地看飞泻一线的瀑布,把诗社和桃源洞的茅屋照看得依如原来的样子,但每年桃花盛开,再又随着春天的消失而落尽,她的生命便随之流逝一点,直到五年前的春末,流失了九年的生命之光如此微弱,当最后一片桃花飘落下来,她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安详,静谧,没有一丝苦楚。“我们都知道她并没有离去,谁又相信她已经离去呢?”最后柳孟肴苦笑着说。当他和柳孟肴走出庙门时,为了保持作为住持的仪态,他已经擦干了眼角本来就不多的泪水,若无其事地送柳孟肴走出庙门,到山路口后道别,各往各自的地方去。

  当天夜里,了凡住持叫人请来石匠,凿去了庙门两侧对联的下联,谁也不明白是为什么。(庙门的上联为“沉梦酣沉生死”,这句话在本传前面出现,也见第四回《弦音和晚钟》内容)那天夜里之后,他独自出去了,再没回过林庵寺。了凡住持的离去又一次成了迷。有人说在某个傍晚,一个蹒跚步履的和尚走进市郊的坟场,那人悄悄跟进去,透过最后一缕霞光看到他跪在一座坟前。他听见和尚那撕心裂肺的哭声,随即被吓跑了。又有人说,一个老态龙钟的背影常常在夜色中流浪在桃花山周围,这些话都没得到证实,却影响了林庵寺众僧们对了凡住持的判断,他们觉得住持肯定是疯了,只有疯疯癫癫的人才会这样,便重新选了住持。两个月后,有这样一首诗从桃源洞的墙壁上流传开来:

  落花恹恹,春水年年。与君在侧,衣袂翩翩。何君之别?无矢无怨。何殇及此?月影寒泉。

  人人都把这首诗叫做《落花诗》,一致认定是彦公子在桃源洞的石壁上刻的,然也不是什么杰作,很快便被人淡忘了。只是从此之后,再没人看到什么可疑的身影,无论是彦知云还是彦如悔还是了凡主持,都再没有出现过,他消失了,刚开始还多少有些街谈巷议,慢慢的也都被人们淡忘在各自繁忙或闲适的生活之中。林庵寺给他立了一个虚名的佛塔,也有僧人想给住持写传,却无从写起,于是经新住持的提意,将“林庵寺”改成“癫庵寺”来纪念这位创寺的了凡住持,癫庵寺三字也便就是他的传记了。

  大家还乐呵呵地做着和尚,撞着那口生锈的铁钟。

  柳孟肴夫妇卖掉桃花山和桃源洞一带,还完所欠债务,回到家里安享晚年,老两口一刻也不曾忘记女儿,常常带着三个小孙子到坟场去探望。他们的儿子总算在不断的失败中积累经验,撑起了留给他的那份不算太大的家业,日子过得非常舒适。

  这是什么样的一个故事呢?当我看完,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也舒展开来。一篇后记紧附正文之后,是后人加补上去的文章。当然多是误传而已,文中说自柳姑娘走后,桃花山的桃花再没开过,桃源洞的水也枯竭了,那飞泻而下的瀑布也已经消失不见。人们为纪念她,尊她为桃花仙人,并在桃源洞里给桃花仙人立了牌位,前来祭拜的人络绎不绝。更有人在桃源洞瀑布下面的河对岸,与桃花山遥相呼应的路上立了一个桃花仙人的牌坊,然而往后的岁月里,为沾桃花仙人之荣光,相继有愈来愈多的人在桃花仙人的牌坊之后立了各式各样的牌坊。时间继续往前走,不知过了几世几却,桃树早已枯死殆尽,桃花山也渐渐为人遗忘,大家便以山所在的位置为名,给它取了一个更为好记的名字“东山”,子子孙孙们只记得在那片山上仿佛曾有过什么桃花仙人,于是桃源洞被转称仙人洞流传至今。而经过桃花山到桃源洞的那条桃源路,以前全是一排排篱栏,篱栏公子就是被张夫子拒之此栏之外,如今这条路也顺理成章地成了仙人洞路。王阳明在扶风山的时候,常常爬上以前叫做桃花山的东山,那时山上还是一片荫绿,很少看到几户人家,他想在那里找到点桃花诗社的痕迹,但每每徒然而返。我想起河对岸的那些牌坊,只有第一座是为纪念桃花仙人的,后面的也多是功名牌坊和贞洁牌坊而已,但也很长一排,占据了油炸街的整条街道,直到近代才全数拆去,可惜纪念桃花仙人的那座也没保留(如果有心的读者,或许还可以找得到近代拍摄的油炸街那牌坊林立的街景照片)。至于林庵寺,如今更是无迹可寻,而现在保留下来的“紫林庵”名所在地,也完全没有书中所记叙的地形地貌。有人说林庵寺应该是宏福寺的误传,但究其真伪,还有待后人去发现。

  我扫视屋子墙上的画,想起《桃园欢会图》,终于明白这些都是画的《篱栏公子传》上的事情,再细细品来,每幅画都那么有意思了,也凭空里生出许多活生生的灵魂。那些悲欢离合又都历历在目,不觉忧从中来,凝泪满腮。索性展开那卷《桃源欢会图》,打开笔墨画纸准备临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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